圖文／鏡週刊
「我不要到醫院了，我要做神仙了，我要回家，我要死在家裡。」
2011年，黃勝堅擔任台大醫院金山分院院長，開始將居家醫療的概念，帶入社區之中。會有這樣的想法，來自於看診時老阿嬤的一句話。「阿嬤就要求我們說：我不要到醫院了，我要做神仙了，我要回家，我要死在家裡。」
黃勝堅說，金山地區多為高齡化人口，老人家最希望的，是能在家中壽終正寢，而非醫院。「還有人交代說，他死的時候，小黑要在旁邊，小黑是他家的狗。」
黃勝堅說，那天，他本來打算鼓勵阿嬤繼續留在醫院，但阿嬤指著窗戶外說：「你從這邊看，我家就在那邊，你可以來我家來顧我呀。」這一下黃勝堅傻眼了：「這怎麼辦？到底怎麼回應？我旁邊的醫師說：『阿嬤你回去若袂爽快，再來我們急診也是近近的而已』。」
阿嬤立刻來個神回應：「嘿啦！是近近的，你來我家看我。」黃勝堅心想，好吧，就做吧，真的近近的。
「第二天我們去了，一進門，阿嬤就哭了，說以為你把我騙回家就不理我，因為以前沒有人這樣做嘛。她就很高興，叫兒子女兒切水果給我們吃。」
其實，阿嬤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到府看診，能做的也不多，只是關懷與陪伴而已。黃勝堅說：「我那時想說血壓7、80，了不起也（再活）4、5天，到第五天、第六天，血壓越來越低，那阿嬤還有力氣說：『感謝哩來嘎我看。』我就想，怎麼跟醫院看得都不一樣？通常血壓這麼低，人都已經昏迷了。」
第六天，黃勝堅因事忙，委託另一位醫師到阿嬤家。早上，醫師打電話給黃勝堅。「我問，阿嬤走了嗎？他說沒有，血壓比昨天還低，我說昏迷了？沒有，他還跟我講說要謝謝院長，我那個時候越聽越麻，怎麼跟我在醫院看的都不一樣？」
「我馬上再回金山去，我開始沒有自信，這個到底會不會走呀？」他擔心阿嬤，覺得應該再請阿嬤回醫院。
但阿嬤說：「院長呀，謝謝你給我的照顧，我跟你說，你現在讓我回去，整個就亂了，現在我的孩子都對你們很信任，不要緊啦，你們再忍耐一下，再過幾天我就去做仙了。」
聊到這邊，黃勝堅像是看見奇蹟般地吐了一口氣，花白的鬍鬚與頭髮，因反射微光而閃亮著。第11天，阿嬤過世。「走得非常平順，帶著微笑，我們都傻掉了。」
那時，黃勝堅開始建立醫療團隊，帶領醫療人員到阿公阿嬤們的家中看病，過程中也宣導安寧醫療，一年內跑社區、學校、老人會、宮廟，做了200次演講，每一次演講後，都鼓勵老人們簽署DNR（不施行急救同意書），讓他們的家人不用在他們人生的最後一刻，還必須為救與不救掙扎。
而3年半的看診過程中，「我們大概照顧了100多個壽終正寢，那個經驗就跟我們在醫院看的完全不一樣。」黃勝堅說，這樣的過程，對於醫生也是學習，當戰場從醫院變成病人的家中，那經驗感受絕對不同，處處是人與人的溫情。
黃勝堅擅於溝通，對於直接跟病人聊生死，他構思細膩。也因此，常有朋友委託他，幫忙跟家中父母聊。那是一位97歲又中風2次的阿嬤。「妳兒子在煩惱，萬一妳要做仙了，那妳希望怎麼樣？」黃勝堅問。
阿嬤說：「如果順順的，那在厝裡就好了。」他問，不去醫院嗎？「毋湯企啦（不要去啦），那一去，聽說（急救時）臏仔骨（肋骨）都壓斷，不要！」
他鼓勵阿嬤簽下DNR。「簽了以後，兒子鬆了一口氣，問阿嬤還能活多久？我說如果不中風的話，應該差不多一年左右，過了差不多快一年，他又找我，說媽媽從34公斤瘦到31公斤。要我幫忙問阿嬤，萬一不行（進食），要不要插鼻胃管？」
於是再次跟這位阿嬤聊天。黃勝堅說，「阿嬤很好玩，就問我，你是不是真的是醫生呀？你看起來像流氓。因為我都穿便服。我說，兒子擔心你要插鼻胃。」這時阿罵轉眼一瞪：『你嘎我插看嘜！』（你敢插試試看！）」
阿嬤的兒子聽了，眼淚就掉下來了，說：「媽媽，我知道了。」阿嬤說：「挖阿捏（我這樣），瘦瘦的，是仙風道骨啦，薄薄才飛得上去。」
然後調侃了黃勝堅：「像你，就太胖，飛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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