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浪轉身:產量過剩+消費萎縮
台灣米該如何殺出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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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永旭蹲在宜蘭的稻田裡,細心檢視著一株株與眾不同的稻穗:雄町、山田錦、朝日、神力、龜之尾。這是任永旭5年前新開闢的田,種的不是一般食用米,而是日本官方認證、專門用來釀酒的「酒造好適米」,面對大環境食米量下滑,任永旭選擇突圍的路,就是把米變成酒。

《ETtoday新聞雲》跟訪宜蘭青農任永旭一年,深入探索台灣稻米產業的現況與困境。當國人食米量從40年前的每人84.4公斤下滑至2023年的42.1公斤,腰斬式的消費萎縮讓傳統稻作面臨嚴峻的挑戰。在公糧收購維持產業表面穩定的同時,真正的出路或許在於如何為稻米創造更高的附加價值:從單純的主食轉向精緻的加工品,從量產思維轉向品質提升。任永旭的釀酒實驗,正是這場產業轉型的縮影。

把好吃的米,變成好喝的酒

▲因台日兩地氣候風土不同,任永旭比劃著同樣的酒米,在日本可能會長得更高。(圖/記者唐鎮宇攝)

邁入種田第7年時,雖然任永旭種稻技術穩定、產量品質都達標,但銷售壓力卻與日俱增。他說,大家比較不煮飯了,變成除了業務要繼續開發外,也要嘗試新的加工品。

轉機來自任永旭多年前看過的一部日本漫畫《夏子的酒》。這本1988年的漫畫,描述酒造女兒從東京辭職,回鄉繼承哥哥遺志,立志復耕傳說中的夢幻酒米,打造日本第一名酒的故事。

任永旭說,當時看到這本漫畫,就有想要種田和釀酒的想法;2020年初,他開始付諸行動,聯繫農業改良場索取酒米的種子,開始他的「永旭的酒」計畫。

任永旭目前復耕的酒米,多數都是「酒造好適米」,也就是被日本官方認可適合用來釀酒的米種。在他的田裡,甚至還有日治時期在花蓮種植、曾獻給當時日本天皇的「吉野1號」。但種出酒米只是第一步,真正的挑戰在於如何將這些珍貴的米變成不輸日本的清酒。

缺乏產業鏈 釀酒得自己克服環境

▲任永旭(左)嘗試把米釀成清酒,提升農產品附加價值。圖為他和宜蘭中福酒廠釀酒師馬定璋(右)討論今年的釀造細節。(圖/記者唐鎮宇攝)

2014年開始種田以來,任永旭習慣了一個人包辦所有流程,但真正踏入釀酒領域後,他發現專業分工和設備投資的需求,遠超過他的想像。2022年,他開始與宜蘭中福酒廠合作,由他提供酒米與產品規劃,中福負責釀造,但最終風味仍和他想像中的「永旭的酒」有所不同。

為了打造他的夢想之酒,任永旭選擇雙管齊下:一方面加強專業知識,不僅花了十幾萬元的學費進修各大清酒品飲的專業證照課程,還自費前往北海道有百年歷史的三千櫻酒造進行一個月的釀酒研修,親身參與完整釀造流程。另一方面,他也像漫畫《航海王》的主人公魯夫一樣,尋找可以和他一起闖世界的夥伴。

在一次的聚會上,任永旭認識了一位和他一樣,對細節很要求的夥伴:張育誌。這位擁有日本酒造技能士資格的製麴師,有著和任永旭同樣「不走尋常路」的背景。

▲張育誌是台灣少數擁有日本官方頒發的酒造技能士2級資格認證者,回台後從製麴開始創業。(圖/張育誌提供)

▲從配方制定開始,一路到裝瓶貼標,今年是任永旭首次親手釀酒的一年。(圖/記者唐鎮宇攝)

張育誌原本是中油員工,在台北總公司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張說,有天他去在松山社區大學上葡萄酒品酒課,卻意外認識了一位同學是清酒代理商,結果他反而一頭栽進清酒的世界。

之後張育誌去日本旅遊,開始對日本文化產生憧憬,決定從零學習日文;到了2017年,快30歲的張育誌做了一個大膽決定:辭職,去日本學習清酒釀造。

張育誌一開始先到京都念語言學校,接著四處投履歷,最後很幸運地到新潟縣麒麟山酒造工作。在酒造四年間,張育誌從基層做起,一路調到清酒釀造的各個崗位,最後只用了一次就考過日本政府頒發的酒造技能士2級資格,「有很多日本前輩甚至都沒辦法一次過關!」這份對專業的執著與技術的追求,讓他與任永旭一拍即合。

張育誌也想釀造自己的清酒,但回台灣發展後,他選擇先從台灣較少人擁有的「製麴」技術開始創業,專做麴相關的產品。任永旭今年就是把清酒中最重要的「酒母麴」和「初添麴」委託給張育誌製作,他笑說:「事先我甚至沒有看過他的工作室和作品,就決定直接委託了!」可見雙方的信任程度。

台灣釀清酒的困難究竟在哪?張育誌一針見血地指出:「日本冬天很冷,就算有雜菌,它們要生存也很困難;但台灣氣溫高,空氣中有很多雜菌,所以要把麴的風味做得乾淨,相對比較困難。」加上缺乏清酒產業鏈,各項工序都缺乏專業的代工廠,只能靠單兵突破。

用釀酒拉抬米價 霧峰農會闖出台灣第一面清酒獎牌

▲台灣因缺乏清酒產業鏈,業者得靠單兵突破。圖為霧峰區農會的酒廠工作人員正在製麴。(圖/霧峰區農會提供)

在台灣談到稻米釀酒的先驅,霧峰農會是無法忽視的案例。台中市霧峰區農會推出的「初霧純米吟釀」,2011年起開始在西方清酒比賽屢屢獲獎,是第一款拿下國際比賽獎項的台灣清酒。但即使是現在的成功者,當初也是在完全無知的狀況下摸索前進。

霧峰區農會總幹事黃景建說,日本釀酒多半使用酒米,米粒結構密度較鬆散,較容易吸水與發酵;但霧峰農會當初決定釀酒的時候,並不知道日本釀清酒是用酒米,只是因為釀酒「需要的設備、技術等門檻比較高,可以幫農產品創造比較高附加價值」,希望透過酒提升益全香米的品牌價值,創造差異化。

想要釀出好喝的清酒,第一件事就是要搞定設備。黃景建說,農會當時雖然獲得農糧署補助,但因台灣缺乏清酒產業鏈,設備得從日本進口,有很多溝通與操作細節要溝通。若改在台灣採買,因廠商因缺乏經驗,也不知道要提供怎樣的規格。後來霧峰區農會最終重要設備如壓榨機等,只能直接從日本採購,其他則與台灣廠商合作開發,也花了很長時間修改。

接下來是用食用米釀酒的技術挑戰。食用米因澱粉特性的關係,通常帶有黏黏的口感,容易結塊,導致發酵較困難;黃景建說,加上益全香米是硬質米,不太好吸水,導致發酵中不易分解,所以發酵後酒粕會比一般的酒米來得多,也就是成本比較高。

國內法規落後也是一項障礙。黃景建苦笑說,他們從日本進口酒造用的釀酒酵母,結果海關要求原廠必須提出化學分析才能放行,「人家本來就不太願意賣我們了,你還要對方把這些重要的資訊揭露,不是變成阻礙我們自己在這方面的發展嗎?」

▲霧峰農會2005年起開始釀造的「初霧」純米吟釀,歷經多年努力,在2011年起奪下台灣首面國際清酒比賽獎牌,之後便國際比賽屢有斬獲。(資料照片/記者黃士原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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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困難重重,霧峰農會咬牙撐了下來。黃景建說,農會2005年開始釀酒後,初期利用在地的行銷,包括農會會員、地方社團等銷售,一路撐到了2011年,霧峰初霧純米吟釀終於在國際比賽首次拿下獎項,之後屢屢在國際賽事斬獲獎牌。黃說,對消費者來講,他們覺得這很不可思議,「台灣的米品種可以釀這麼好的清酒!」得獎後的光環不只提升了清酒銷量,也帶動了益全香米的品牌價值。

「初霧」的成功讓霧峰農會更有信心投入,也開始鼓勵農民轉作有機農業。黃景建說,雖然有機種植成本較高,但清酒創造的利潤可以填補這個成本。霧峰農會今年也開始興建第二座酒廠,希望未來能開拓水果酒的生產線。

米製品成本高 台業者拼技術

▲台灣稻米生產成本高,連帶米製品價格也貴。但業者說,台灣部分米加工品如麻糬、大福等技術精良,不輸國際水平。(圖/悅旺食品提供)

包括米製酒在內,為了因應食米產量下降,政府近年也意識到提升稻米附加價值的重要性,輔導農民以及加工廠開發米加工品。農糧署說,近年推動包括甄選國內具磨粉技術、專業人員與檢測儀器之米榖粉磨粉廠作為合作廠商,提供加工業及烘焙業者價格及品質規格穩定的米榖粉原料;另外也輔導業者推出米加工品,包括米麵包、米蛋糕、米麵條,近5年推出18項米製產品,銷售數量176萬份,銷售額1.37億元。

但農糧署也承認推動過程確實有困難。農糧署說,米榖粉缺乏麵筋,故需要運用添加膠體、增加蛋白質或改變製程等方式,來達到與麵粉製成產品相近的口感。加上國內稻米種植成本較高,加工後產品售價較缺乏競爭力,都是需要突破的瓶頸。

另一個角度的觀察來自悅旺食品董事長吳永茂。從麻糬起家30多年,他見證了台灣米加工產業的變遷,目前悅旺食品麻糬銷路,內外銷各占一半營業額。吳說,台灣米成本確實較高,但若拼加工技術,台灣在國際上有突破機會。他說,像台灣麻糬業者競爭激烈,他有信心在麻糬技術上「台灣現在應該是世界第一。」

而回到任永旭的釀酒之路,面對米製品成本競爭力不足的現實,他選擇的突破方式同樣是努力把酒做好。今年是他第四年做酒,也是第一年開始從洗米、蒸米、撒麴到最終壓榨、裝瓶都親自完成的一年。他找了設計師重新設計酒標,命名為「初心」,希望重新回到釀酒的初心;儘管風味離他想追求的「淡麗辛口」風格仍有一點差距,但酒質已經一年比一年好。

任永旭坦言,一路走來,他不喜歡依賴「台灣價值」,「如果酒不好,消費者買過一次就不會再回來了!」所以在這條路上,他不斷地精進,想要拿出對得起自己的酒。

今年,任永旭將他的「初心」清酒報名參加亞洲清酒大賞(OSA)比賽,這是他從種田到釀酒這段轉型路上的重要里程碑。任說,參賽不只是為了得獎,更是想證明台灣的酒米和釀酒技術有無限可能。不管有沒有得獎,他還是會拎起鋤頭、走回田裡,繼續開拓台灣稻米的轉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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