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
台灣最近幾年，「人才出走問題」成了日益嚴重的現象。「人才出走問題」會引人重視，有兩個條件。一是「人才」，二是「問題」。人家沒把你當「人才」，自然就沒有什麼「人才出走」問題；再不然，就是人家把你當「人才」，但你走你的，他不痛不癢不當問題，自然也就沒問題。依我看，台灣的「人才出走問題」是這兩個條件加乘的結果：一，人才沒被當人才；二、人才走了也沒人當問題。
拿我所在的日本和台灣比，就可以看出台灣是怎麼樣的「人才入超」地區。根據日本厚生勞動省2011年的資料，在日本具備「專門技術」身分的外籍人士，佔所有日本外僑的17.6%。相對的，台灣內政部最新資料則顯示，具備「專門技術」(工程師)的外籍人士，佔整體外籍工作者的4.2%。其他低層次的體力勞工，則佔了81%。
自己的人才留不住，國外的人才不想來，這是台灣的現狀。
說來心酸，我不是什麼人才，但我也出走了，只因國外開得條件太好。
我當初是「國際人才仲介」主動找上門，根據他們提供的資訊：職缺在日本，年收入也不錯。我看自己年紀老大不小，錯過這次，要再爭取「出走」，恐怕再沒機會。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自己買了機票，到東京接受面試。
應徵面試時，如何給予對方好的印象，是重要的關鍵。但是好印象是否意味著「正面包裝」？以我應徵目前這個職位而言，我就是逆向操作了，不怎麼正面地包裝了一次。
面試官兩人。見面時，先禮貌性感謝我不辭遠道而來。接下來就是問經歷、問專業技能。等談得差不多了，為首的主管級面試官問我：「侯桑，在過去工作上，有沒有什麼讓你印象深刻的事情？」
這算是「申論題」了。此時，一般的做法，無非是談談自己有過什麼輝煌業績，成就過什麼偉大事業。我稍加思索一下，突然想換個不同的方向，談談自己。
「我犯過錯誤。」我頓了一下，突然冒出這句話。
「喔？說來聽聽看。」這句話顯然引起了面試官的興趣，他要我講下去。
我談起了自己過去被「破格拔擢」的往事。
那是我在一家歐洲籍公司任職的事情。公司的CEO指示，要我從系統做出一份「客戶每月訂單統計表」，把每月客戶下的訂單金額列出。我很快做出來了。
拿到統計表的CEO，把我叫進辦公室，問我：「Mr.侯，你做的這份報表，準確度高嗎？」
「沒問題。絕對符合您的要求，是每月的新接訂單金額。」我充滿自信地答道。
CEO很滿意，誇獎了我一下。沒多久，我升官、加薪，30才出頭，年薪已經是120萬。「會英、日、中文的系統人才，上哪裡去找？」老外主管把我捧得飄飄欲仙，我也認為自己值得這份職位和薪水。
沒多久，我們集團各個海外分公司的資訊部人員開會，各國資訊人員齊聚一堂，談論系統整合問題，會後大家到餐廳吃飯，交流情感之外，也順便談談彼此工作的甘苦談。
來自德國的系統開發人員史帝芬，那天似乎酒興特別好，喝了好幾杯黃湯下肚，話匣子打開後，就與我說個不停。
「Mr. 侯，聽說你升官。恭喜你。」
「謝謝！我還是得向你多學習。」
史帝芬苦笑了一下。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詭異。
「和我學什麼？你們的CEO，把我參了一本。跟我的上司說，說我技術不足，不夠資格管系統。」史帝芬說著，嘆了一口氣。
「恩？有這種事情？」
「你開發的那份『訂單統計表』，還記得吧？」
我點點頭。
「我知道，你為此贏得了美名(reputation)。每個月，哪些客戶、下了多少訂單，不是什麼高難度的報表，我們德國總部早就有同一份了，是我開發的。他不用，一定要你再開發，你知道為什麼？」
我不知道。當下只是訝異，不知這裡隱藏著什麼秘密。
「我進資訊部之前，是做業務的，我很清楚這些業務在幹些什麼。每個月，公司要統計訂單金額，比較業績時，業務就拚了命在系統上輸入一堆假訂單，為的就是讓自己業績好看，省得上面責罵。等到下一個月，再把假訂單刪除。上面要是問起，就雙手一攤，說『客戶要取消訂單，我也沒辦法』。就這樣，公司每個月的訂單數字，都是假的！」
說實在，我只管聽命行事，做出上面要的訂單統計表，萬萬沒想到這牽涉到這麼複雜的背景。
「我來了以後，知道這個弊病，我就另行開發出一個新表，把新增的訂單數字顯示出來之外，還把刪去的數字也列出來。業務部門再也不能造假，但是你們海外分公司的業務主管們不開心了。他們要向總公司負責，有業績壓力，自然希望有一份『漂亮的訂單統計表』，所以才找上你。」
我愣住了。原來加薪、升官，不是因為我很行，而是因為我很乖。
史帝芬藉著酒醉，還在滔滔不絕地說。我當時腦子已經一片空白，不記得他說些什麼。他那陣子備受冷落，主要是因為來自海外分公司業務主管的群起抱怨，他堅持己見，讓自己成了眾矢之的。「客戶訂單表」不是什麼高難度的報表，就算沒有我侯某人，也會有李某、王某、蔡某...等IT人，開發出一樣的東西，成為壓垮史帝芬的最後一根稻草。但是，我作為一個IT人，只因在不知不覺中，做了一件蠢事，意外成為上面喜聞樂見的「好事」。
兩位面試官入神地聽完了我說的故事。
原本話不多的另一位面試官，打破沉默，開口問道：「恩...確實是讓人深思的事情。那麼，侯桑，你從中學到什麼？」
「作為一個上班族，30多歲以前，我的爬升，可以說是靠自己的努力；30多歲以後，好運就一直在不知不覺中跟著我，包含我剛剛所說的事件。這讓我爬到現在的位子，」我停了半晌，思索一下，說出了我的結論：「希望貴公司能再給我一個努力的機會，而不是測試好運的機會。」
面試完畢，當晚飛回台北。沒多久，接到「人才仲介」打來的電話，說對方對我的表現「高く評価しています(高度評價)」，歡迎我加入他們公司。
人的一生，總是在努力之中等待自己的運氣。這一點，就算到了他鄉異國，也不會發生根本的變化。如今，我仍記得自己在面試時說過的話，但願下一次好運來臨，是因為我真的努力過了。
●作者老侯，碩畢，在日本謀生的台灣上班族。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ET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來稿請寄editor@ettoday.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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