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如果這樣...是一種文明的不自覺墮落

作者/駱以軍(作家)

這件事到底該怎麼思考
我很困惑
我不喜歡出現了這樣的話語
「他們自己的孩子愛去跑趴
卻要我們全民來分擔」
首先
醫護人員的心力瀕臨崩潰
這是當初五百名傷者送進急診
當時就知道的狀況
這是長期來國家在各領域空轉
從來就沒規劃過這樣大型災難的承受力
原本就缺乏這樣活動的安全預防措施
有那許多年輕人還在承受痛苦
作為家屬 若我的孩子被燒成那樣
我一定也混亂中失其分寸
這件事我覺得誇張的是
永遠有錢可以理賠的人
最後一定會脫產
躲進法律的拖延攻防
譬如高雄氣爆 當時的李長榮化工現在的追賠狀況如何
頂新那時的全民追殺 如今是否還好好的
這樣數量的人被這麼嚴重的燒傷
這對我們這樣
原本對燒燙傷的救治、復健之途的艱困
也是一次理解的學習
如果我們現在發生戰爭、核爆、更大型的公安或災難
我們的醫療體系難道完全沒有規畫和想像嗎?
之前許多事件許多人講到
這社會對這樣巨大的災難
那火燒人的痛苦感受
還歷歷在目
但在驚恐和哀慟之後
台灣社會的人情味
總在動員著一種「在我們其中保護他們」
我總在這其中 一個一個的故事
傷者、死者、一些醫生的老派教養 搶救的意念
得到我在自己的生活圈子 原本沒貼近上來的人類的脆弱與高貴
但在這樣集體的共感、溫暖後面
也有一種潮水似的找替罪羊的 急著將惡者揪出為祭品
的性格
我記得日本大海嘯地震並核災那次
我們說日本人處理、面對這災變
從媒體到救難人員到災區到民間
都有一種可敬的沉靜 靜肅的能做甚麼就做甚麼
八仙的災痛
還才兩個禮拜
我們的社會好像就開始有裂口出現了
那個煩躁或是從媒體而來
開始有訊息 好像醫院現場的家屬貪得無厭了
我聽到一些朋友是義消的 對這些災難的痛苦疲憊
或醫護人員開始出現爆肝的說帖
但我覺得不該有一種氣氛
將待罪羊的角色移轉到受難者家屬
這樣的語言非常糟
「你的小孩愛跑趴
為什麼全民要負擔?」
那就像若是因消防檢驗不確實
發生戲院大火
說「你的孩子愛看電影
被火燒傷為何佔醫療資源」這樣的話一樣殘忍
這樣的重大傷害規模
我的感覺是準戰爭傷亡規格的慘狀
我們在其中得到許多這社會善的 一種共感其創痛的高貴情感
也思索公安的嚴謹的不可開玩笑
這都是贈禮
家屬確實要面對漫漫長路
今天我的小孩燒到百分之八十的面目全非
我也會失控、恐懼 在這樣的近距擦撞中
阿嬤、媽媽不懂醫院體系的工作
可能會在缺乏醫學專業的恐慌中
陷於一悲痛混亂了忿怒的錯誤溝通
也可能會卑屈的哀求
這是否該有心理諮商的社工介入、支撐
醫療系統的瀕於崩潰、醫護人員不足、過勞
這是主管機關要負責
而非擺爛、隨人顧性命
沒有一個家屬願這樣幾百人同時湧進啊
我父親過世前
在醫院被當人球踢
我知道大部分人對醫院系統無知
不知道下一刻要面對什麼的卡夫卡恐懼
我的老師去年中風
我深感到一個人的身軀壞毀
要面臨漫漫復健
那個痛苦、心智的摧毀
多麼絕望
這個時候
最不該就是把每個 都已在一定意義上失去他們的孩子了的那些心都碎了的家屬
隱隱暗示、誘導到他們是「麻煩製造者」
不該去肉搜 將家屬變成醜怪化
好像他們還要面對公關危機
如果這樣
是一種文明的不自覺墮落
普利摩.李維在《週期表》一書
寫到集中營倖存者後來有一種無法消去的罪惡感
那就是在一個同樣不人道、痛苦邊界外的時刻
健康一點的集中營受害者
反而會把怒氣推向那些殘病不健康的
因為他們拖累大家 讓生存資源變得更差
這代表這群人逐漸在失去他們原有的仁慈、同情、共感
之後他們一生悔恨
不該把那些同伴視為麻煩製造者
而是該平和思考
我們的社會、各部門 是否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安全或現代性?
如果太扯 這樣的原不該發生那麼大傷害的災難 還會再發生
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
他們不是他們
他們在我們裡面

作者駱以軍,台灣作家,作品包括小說、詩、散文及文學評論,曾獲多項重要華文文學奬。已獲本人授權同意。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ET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來稿請寄editor@ettoday.net

分享給朋友:

讀者迴響

關注我們

回到最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