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真瑜珈健身(True Yoga Fitness)無預警歇業,再次喚醒台灣消費者對「亞力山大案」的集體創傷,也暴露健身場館普遍使用的「預付型消費」風險,以及對「履約保證」的信賴落空。
歷經 2005 年的佳姿健康集團、2007 年亞力山大健身中心倒閉後,主管機關開始面對預付型消費的監管問題,並以「信託」與「履約保證」作為防火牆,宣示要守護消費者的預付款安全。但近 20 年來,制度未能防堵類似事件一再上演:2016 年邱素貞瑜珈天地、2020 年輕適能,如今又到全真,預收款憑空消失、信託金殘值不符、會員求償無門,劇情完全重複。
為什麼看似完備的制度,卻在關鍵時刻形同虛設?信託制度的執行面,全仰賴業者誠實申報金流與完課時數,銀行只能被動接收資料;主管機關也缺乏跨平台比對與查核機制。只要業者少報、延報,甚至不報,消費者根本無從得知。於是「有信託」成了表象,「無保障」才是真相。
更大的疑問是:明明有制度、有契約、有履約保證,錢為什麼還是會不見?在高額預付、重資產營運與高槓桿的壓力下,健身業者是否根本難以支撐這種商業模式?而消費者,是否注定成為這場資金循環中的最後一環?
正值「運動部」成立即將滿百日,本專題從受害者的經驗出發,層層拆解這場周而復始的倒閉風暴,並追問:當信任不斷被消耗,下一個「全真」會不會已經在路上?
▲消費者簽約時,常誤以為有了「交付信託」或「履約保證」,預繳費用便安全無虞;然而細究實際運作,卻發現這竟是「空有制度、執行漏拍」的虛設假象。(圖/資料照)
台北市東區,全真瑜珈健身(True Yoga Fitness)敦南會館的大門深鎖,玻璃上貼的不是課表,而是律師函與停業公告。
35 歲的 Lulu 抓著她那份還有兩年多才到期的會籍合約,指著上面一行小字:「本契約金額已由銀行提供履約保證」。她的聲音發顫:「這不是銀行擔保嗎?為什麼我只拿回幾千元?」
10 年前,她在體驗課後愛上全真的環境與師資,加上業務一句「我們有信託喔!」,讓她放心刷下近 20 萬元,購買五年的黑卡 VIP。多年來因懷孕與個人因素,她的會籍大多處於展延狀態。今年 9 月底,她最後一次向業務請假,對方還保證「10 月再通知」。沒想到 10 月 1 日全真瞬間關門:網站下架、App 失效、業務失聯,她才意識到,真正的問題不是去哪裡上課,而是那筆錢可能不見了。
加入自救會後,有會員提醒她向信託銀行查詢餘額。她一查,「查無資料」,再翻合約才發現信託承作銀行多次更換,從國泰、台新一路換到陽信,卻未完整公告。更讓她震驚的是:銀行根本不知道業者向消費者實際收了多少錢,所有數字都來自業者「自行申報」,銀行完全無從即時驗證。
Lulu 說:「不是我沒查,而是從續約到倒閉,沒有任何一個程序可以讓我們知道錢去哪裡。」後來,她循線至陽信銀行查詢、被告知「查不到資料」,建議她回頭向刷卡銀行申訴爭議款,但由於該筆交易超過 10 年,早已逾 540 天爭議期限,無法追回。
臺北市消保官葉家豪指出,「很多消費者不知道,信託是有『期限』的,銀行的履約保證往往僅涵蓋合約啟用後的第 1 年。」一位不願具名的前大型健身房財務主管 X 先生向我們透露,「這是業界慣例,部分健身房為了鎖住現金流,習慣推銷 3 年、甚至 5 年的長約,也就是說,消費者以為的保障,其實在合約進入第 13 個月時,會籍在制度上已是『裸奔』狀態。」這意味著,如果業者在第 2 年倒閉,那些預繳的費用,實際上早已合法地流回業者口袋。
▲運動健身場館的履約保證制度並不是無效,而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正常運作過。就連有健身網紅加持的「打鐵健身」也突然倒閉。(圖/資料照)
多數人只要看到「履約保證」這 4 個字便安心預繳,但依行政院制定的〈健身中心定型化契約應記載及不得記載事項〉,業者只需將預付款的 50% 提撥進信託帳戶,並非全額保障。
更大的漏洞在流程。陽信銀行信託部李協理說明:「銀行只能『被動』依照業者提供的表單入帳。消費者刷卡後的款項先進入業者帳戶,再由業者整理後『告訴』銀行本月收了多少。」這一段,業者少報或延報時,銀行與主管機關都無法即時查核,這也是許多受害者查詢後只看到極低信託餘額的原因。
針對外界關注的健身產業「預收費信託」保障機制,採訪團隊實際申請加入新北一家健身工廠會籍。館方回應表示,依據《信託法》規定,公司與玉山銀行簽署的信託契約已公開於各館櫃檯供會員查閱,亦會提供履約保證金額等相關文件。對於「預繳型方案」,業者會依規定將收取金額的 50% 納入信託;至於「月繳型合約」或金額未達 5,000 元者,則不在信託範圍內。健身工廠強調,若公司因故無法繼續履約,將不再收取終止費,並按比例退還剩餘月費;預繳型方案與教練課程也可透過官網查詢信託金額與保障資訊。
然而,制度在實務運作上仍存在明顯落差。李協理直言,銀行根本無法掌握業者實際收到多少款項,「我們看到的都是全真每月整理後給的資料。」他說,這種模式與其它採用 100% 履約保證金信託的產業截然不同,例如:餐飲禮券、藝文票券或百貨商品券,尤其在信用卡消費中,銀行能從專戶即時掌握每筆交易,不需依賴業者申報。相較之下,健身業僅要求提撥 50%,刷卡款無法直接進入專戶,只能把實際金流跟報表分開作業,導致銀行只能被動等待報表,無法從消費端直接比對入帳狀況。
這種表面制度看似完備,執行環節卻破功,才是全真倒閉真正刺痛消費者的地方;大家以為有保護,卻發現自己從頭到尾都站在風險的最前線。
以 Lulu 為例,她實際只使用了 1 年多的會籍,如今不僅課程全數作廢,連信託帳戶中理應提撥的 50% 費用也不見蹤影。她語氣激動:「不能因為我一次付清,就說我活該吧!」
如今,全真瑜珈的會員專區與官方網站皆關閉,求償無門的 Lulu 只能向消保官申訴。「目前得到的回覆是要等協商結果,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下文。」她說。
▲全國健身中心已經突破1000家,但消費爭議也攀新高。(圖/取自pexels)
許多消費者質疑:「既然有履約保證,為什麼錢還會不見?」原因在於,不同產業因主管機關與服務性質不同,對履約保證的規定也大不相同。
以健身業為例,主管機關是運動部(前教育部體育署),依規定,健身房、瑜珈館等,只需提供「至少 50%」的履約保證,而非全額 100%。相較之下,旅遊行程、餐券、住宿券、商品券、藝文票券等由交通部、經濟部或文化部管理,規範則完全不同。
一位地方政府的王姓消保官指出,健身會籍與教練課屬於「長期且持續性服務」,課程履約採分段進行:每上一堂課、每使用一次設施,都算是部分履約,因此允許業者按進度提領信託資金。如果要求健身業者提供 100% 的履約保證,將會大幅壓縮營運資金,從另一個面向來看,反而可能造成更高的倒閉風險。相對的,旅遊行程、餐券、住宿、商品券則屬於「一次性兌換」商品,消費者付款後若未使用即面臨全額損失,風險集中且無法分攤,因此主管機關要求全額履約保證,確保即使業者倒閉,消費者仍能取回款項。
除此之外,各主管機關的政策理念也有差異。運動部可能主要著重於推動運動產業發展,因此制度設計偏向「平衡」市場發展與風險控管,50% 的履約保證便是在業者資金需求與消費者保障間的折衷方案。
Amy 在 12 年前加入港商 PURE Yoga,而位於台北敦南的這家館,在 2019 年被全真接手後改名為「Yoga Edition 敦南館」,她說:「場地熟悉、老師沒變,原本的同學也都在,」正因如此,全真接手後她幾乎沒猶豫就續留。
起初,一切看似正常,但從去年下半年起,她察覺到一些異樣:「淋浴間壞很久沒修,化妝棉、棉花棒突然都不提供了。」更讓她起疑的是,她的會籍明明 2025 年 6 月才到期,業務卻早在 2022 年就開始瘋狂推新方案,「買 3 年送 6 個月很划算」、「提早續約最划算」之類的話天天在講。
她觀察到,很多學員明明還有半年、1 年才到期,卻被說服提前換約,「那時我就覺得怪,所以一直沒有答應。」直到今年 4 月底,會籍時間真正倒數,她才主動續約,最終以「買 2 年送 2 個月、一次付清」延長會籍。但當她收到紙本合約,卻愣住了:「生效日期居然寫成 4 月 27 日,比舊約到期日(6/28)早了近 2 個月,」這等於新約直接覆蓋舊約,多扣她近 4 個月的費用。
「業務說,會在後台備註會籍,但在倒閉事件發生後,我依銀行指示查詢信託帳戶一看,錢就是被『提前』動用了!」說到這裡,Amy 的語氣仍難掩不滿。
她坦言會選擇一次付清,是因為多年來養成運動習慣,而且,全真據點多、口碑穩,加上預繳比月繳省數千元,「大家都覺得划算,也比較方便。」直到事件爆發,她才意識到所謂的「方便」,背後藏著巨大的風險。
信託機制的資訊,她也是全真倒閉事件爆發後,主動詢問才知道預繳費用的 50% 進信託,「我仔細比對後發現,信託帳戶裡只剩約 2.3 萬元,與原本預繳的 5.5 萬元的差距極大。」如今,全真關門、網站下架,她只能循流程向陽信銀行申請提領信託「殘值」,另一方便同時向刷卡銀行提出爭議款。
她語氣裡滿是無奈:「我不是沒查、沒問,而是從續約到全真倒閉,從頭到尾都沒有一個清楚的路徑,讓我們知道錢到底到哪裡去了。」這次事件也讓她深刻反思預繳制度,「以後,一定改月繳!」她停了一下,又補充:「我真的覺得業界應該檢討躉繳制度,尤其信託範圍和金額上限,不能只是密密麻麻寫在紙上,說明的時候避重就輕,讓會員完全被蒙在鼓裡。」
從事後各方檢視,不難發現爭議焦點始終集中在「信託機制為何未能發揮保障作用」。許多會員反映,即便課程費用名義上被納入信託,但實際查詢後發現信託帳戶金額遠低於公司收取的總額,引發「信託比例不足」與「資金挪用」的疑慮。
▲健身房倒閉前夕必定有「超殺促銷」、「終身會籍販售」或「高層股權變動」;圖為全真瑜珈倒閉前,用超殺優惠吸引會員提早預繳換約。(圖/翻攝自全真瑜珈自救會群組)
另一位苦主 Alice,在加入全真的前 3 年一直採「年簽月繳」,整體感受穩定、制度也算清楚。「後來心想,既然都習慣在這裡運動、也會一直來,後來續約就改成預繳型方案。」去年底,合約還剩大約半年,全真業務就開始丟罐頭訊息:「預繳 3年送 6 個月!現在最優惠!」讓她相當心動。但因業務後續沒有再主動聯繫,這件事就暫時擱著。
今年 2 月她主動去談續約時,該方案已經過期,於是雙方談妥「買 2 年送 3個月、一次付清 61,999 元」,沒想到,她也同樣遇到 Amy 那種「新約直接覆蓋舊約」的狀況。合約日期被提前啟動,舊約的權益直接被吃掉,而業務照例只給了口頭承諾:「後台會備註。」
Alice 搖頭說:「合約期間跟會籍期間根本是兩套不同的東西,實際操作起來非常混亂。」真正讓她不能接受的,是全真休館的方式。9 月 23 日敦南館宣布暫停營業的那天,她才剛上完課回家,「7、8 點才離開,結果 11 點看到群組說停業,大家都嚇傻了,因為我們才剛下課,櫃檯完全沒有任何預告。」那種「上一秒還運動,下一秒就倒閉」的荒謬與震撼,讓她至今想起來仍難以置信。
▲Amy 預繳 5 萬元,但信託帳戶殘值數字有落差。
▲Alice 上一秒還在全真運動,下一秒就宣布倒閉。
全真案受害者 Amy、Alice 並不是個案,許多會員在倒閉前幾天才剛刷卡繳費,卻在一夕之間發現會籍全數作廢、預付款蒸發。這不是偶發事件,而是台灣健身產業 20 年來反覆上演的劇本:亞力山大、邱素貞瑜珈天地、輕適能……倒閉的時間點幾乎都落在「預售最旺」的時刻。消費者以為撿到便宜,殊不知那可能是資金鍊即將斷裂前的最後吸金。
當大家問:「這些倒閉事件為何總是上演?」必須看清大型健身房的商業邏輯。前大型健身房財務主管 X 先生說明,開設一家 500〜800 坪的健身房,本質上是一場「重資產、高槓桿、靠現金流撐」的資本運作,從房租、押金、裝潢、中央空調、消防安檢與管線佈建,到大量器材採購、淋浴與更衣室、宣傳成本,開幕前就要投入 5,000 萬到 8,000 萬的資金,而且這些成本有超過 7 成必須在開門前就付清。
也因此,大型健身房在營運第一天就站在深水區。沒有足夠的資本緩衝,也沒有「慢慢回本」的空間,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最大規模預售會籍。因此,當大家問:「全真為什麼會倒?」絕不能只從「管理不善」或「景氣不好」等表層原因觀察,而要真正看清楚大型健身房的生存結構:高度依賴「預付型商業模式」。在這個結構裡,預售不是行銷選項,而是生存條件。
談到健身房的預付型商業模式,執業會計師蔡先生指出,消費者繳的「預付款」,在業者的財報上其實全都被列為「應收收入」,本質上是負債,而不是收入。然而,許多健身房卻將這些本應保留用於履約的款項,拿去拓展新據點、填補虧損中的舊店,甚至投入與正常營運無關的資金花用,形成典型的「拆東牆補西牆」。當新店營運未見起色、舊店現金流撐不住,倒閉就是遲早的事。
他強調,預付制的本身不是問題,台灣也有很多業態都有類似模式,但致命的是:健身房主管機關讓這種高風險商業模式在「幾乎零監管」下自行運作,而信託制度僅要求提撥 50%,且資料完全依賴業者「自行申報」;主管機關不查核、不交叉比對、會計簽證不強制、銀行也無從驗證實際會員數。如此一來,一套原本用來保護消費者的制度,反而成了業者的「提款機」。
倘若,只要主管機關仍停留在「訂制度、但不監督」的階段,只要健身產業繼續被允許以高負債、高預售、高槓桿的方式運作,只要預付款仍能被業者自由挪用,那麼每一位選擇一次付清的消費者,永遠都只是在替業者承擔資金風險。
關鍵字「履約保證」,長期被行銷話術塑造成「絕對安全」的保障,但現實卻成為業者高槓桿財務操作的合法背書。業者得以提前動用「未來的預收款」去填補「過去的財務缺口」。只要新會員不斷加入,資金池就能運作;一旦信心崩盤、招新停滯,資金鏈就會立即斷裂,這張號稱安全的網也會瞬間瓦解。
健身產業之所以演變成「高度財務槓桿」,是否與產業環境、甚至主管機關在制度上默許此種運作方式有關?從早年的亞力山大,到近年接連倒閉的多家健身房,都能看見相同的財務模式不斷重演。翻開公開資訊站的財報,現今的公開發行公司,如:世界健身(KY-2762)與柏文(8462,健身工廠),同樣呈現高相似度的結構,負債比長期落在 82% 至 85% 之間。
東吳大學會計系教授李坤璋說明,這樣有點像「以短支長」,用短期資金(如:會員預收款)支應長期投入(如:展店、設備購入),形成相對不健康的資金配比。他並提醒,不少人誤以為公開發行公司比較安全,但從公司治理面向,反而風險更高,因為股權流通的關係,影響到廣大的利害關係人。
李坤璋建議,主管機關可以先盤點整體產業現況,再逐步建立「分層管理」的財務監理制度,並同步設置財務預警機制。他指出,現行 50% 的履約保證金制度其實可以與財務健全度連動,舉例來說,若財務狀況未達標者,應限制其大量預售,才能避免風險不斷累積。
臺北市政府消保官葉家豪語則語重心長,隨著時代的進步、健身產業應該逐漸走向「財務健全化」;若任由市場一次次倒閉、一次次驚嚇,受害的不只是消費者,最終失去的是全民對這個產業的信心。健身房應該是推動國民健康的前線,而不是頻頻爆雷的高風險場域。
疫情後,健身服務相關的消費糾紛持續攀升。行政院消保會統計,今年 1~10 月健身中心申訴案件已累計 4,709 件,超越過去三年的年總量,也改寫歷史新高,其中僅 9 月單月就湧入 1,950 件,幾乎逼近去年全年水準。消保官梁明圳指出,近年的主要爭議除了業者倒閉、無法提供服務外,也包括變更合約內容,例如:原本免費的毛巾改為收費等,而這些現象背後反映的,是更深層的產業結構問題。
位於中部的中型健身房業者林先生直言,健身房的營運成本遠高於一般服務業,其中一個根本原因,就是產業本身「必須有大坪數空間」才能運作,「團體課、重量訓練、設施動線都吃坪數,但台灣的土地政策長年助長炒地,房價、房租一路飆,對我們這種需要大空間的產業來說,只會越來越吃不消。」他說,光是租金就構成沉重壓力,再加上裝潢、器材設備的前期投入,以及消防、公安等合規成本,「每一項都要錢,而且還要承受教練挖角會員的風險。」此外,法令要求必須提撥 50% 預付款作為履約保證,也讓資金周轉與營運彈性進一步限縮。
依財政部統計,截至今年 8 月,全國健身中心數量達 1,106 家,較去年成長 4%,且過去十年幾乎每年都在增加;去年全年銷售額達 186.6 億元,年增 9.2%,顯示產業持續成長。然而,與此同時,消費爭議也同步升溫,疫情前每年不到 2,000 件的申訴量,在 2021 年疫情期間一度暴增至 4,600 件,之後連續 3 年維持在 2,000 件以上,今年更提前突破 4,700 件,呈現「業績成長、糾紛也成長」的雙軌趨勢。
在北部經營兩家小型健身房的李先生則說,一般人可能認為裝潢、器材是健身房最大的成本,「其實那就像開餐廳要裝潢,算是正常支出吧!」變更格局、加強隔音等通常破百萬元算是常見,一項健身器材 5 萬元起跳、一個槓片約數千元也算正常,但真正棘手的是法規與成本疊加。
李先生說,健身房和補習班沒兩樣,若地點坐落在住宅區,必須先辦理使用執照變更,加上常遇上消防、公安法規認定標準不同,設計圖一改再改。他估算,「光政府規費和合規相關支出,少說也要 60、70 萬元。」在他看來,這是在高房租、高法遵、高變動風險的環境中經營,「老實說,檯面上的健身房,其實都是未爆彈。」
▲健身房業者說,健身器材、裝潢等投入算是正常成本,但困難的是法規要求標準太高,加上健身教練跳槽、挖角問題,讓經營難度高。(圖/資料照)
最讓業者頭痛的是健身教練流動率問題。李先生說明,健身房中所有給客人的服務,甚至是情緒價值,都是健身教練提供的,但業內健身教練多屬「跑堂」,會在多家健身房授課,再依每個客人會費或教練費抽成。有些教練待了一陣子、累積一些客人後,就會跳槽,把整批客人帶走;甚至到附近自己開一間「健身工作室」,用更有競爭力的價格挖走整批客人。
曾任健身教練的張先生(化名)證實了這個現象。他指出,教練收入差距大,「好的教練月入 10 幾萬,但也有人只有 4、5 萬。」跑堂教練雖不用操心器材與場地,但奔波與時間安排都是成本,因此「擁有自己的場地,是很多教練的夢想。」
2017 年,他決定創業,在台北車站附近租下一間 38 坪空間,花 50 萬元購置器材,打算靠自己的場地吸引學生。然而現實與想像差距甚大:初期靠熟人招生,但因未先收學費、常遇到課程取消,他的現金流極不穩定。隨後又遭人檢舉,法遵成本節節上升,最後只得停止營運、賠掉押金。張先生說:「很多人以為自己懂健身就能開健身房,但最難的是現金流與客源根本沒想像中穩定。」
依現行法規,除按月收費外,所有年費、季費,或單筆超過 5,000 元的預付費,都須提撥其中 50% 作為履約保證,也就是一半收入必須放進銀行、不能動用。李先生認為,看似保障消費者的制度,對小型業者卻是沉重壓力。
他指出,健身想看到成效需要長期累積效果,業者因此習慣一次販售較長期或較多堂數的課程,但在履約保證無法取得、銀行不願承作信託的情況下,業者只能改收月費,或將課程拆成「一個月內可上完」的 20、30 堂,以換取現金流。
「健身房能動用的現金非常有限,還要預留教練跳槽、會員退費的周轉金。真的都是在走鋼索。」即便他已開設兩間分店,對產業前景仍不樂觀。他認為健身市場規模綁在有運動習慣的人口,而這又受高工時、低薪資、長通勤影響。「歐美下午 4 點就能排團課,但台灣一定要排在晚上 7 點後,因為那時大家才下班。時間都擠在同一段,要怎麼把健身市場做大?」
▲自己有個據點是每個健身教練的夢想,因此坊間小型健身工作室越來越多。(圖非當事人;示意圖/資料照)
但創業的想像與事實落差很大,張先生說,他一開始招生對象以朋友、過去的同事為主,因為都是認識,他並未先收取學費,而是讓朋友們隨上隨付,結果有些人常常臨時取消,讓他的現金流變得很不穩定。沒多久後他又遇上檢舉,各項法遵成本陸續增加,最終他選擇停損,賠掉押金,結束健身工作室。
張先生說,很多人以為開健身房,只要自己懂健身就可以;實際上必須確保現金流怎麼運作,實際上客人其實沒有想像中穩定。
根據目前法規,健身房業者除了按月收費之外,其餘收費方式如年費、季費,或是收費超過 5,000 元以上者,必須提撥其中的 50% 做爲履約保證,也就是有一半的收入必須放在銀行、不能動用。這看起來是保護消費者的做法,但李先生認為,這反而增加了健身房的經營壓力。
李先生指出,健身本來就需要長期累積效果,消費者不太可能僅憑 1、2 堂課就看到改變,所以一次開賣較長或較多堂數是這項服務的必然現象。但他無奈地說,法規雖要求履約保證,卻未考量到實務現況,「銀行根本不願意承作小型健身房的履約保證!」在沒有信託機制可用的情況下,業者只能改收月費,或將課程拆成消費者「一個月內可使用完」的堂數,例如 20 堂、30 堂,以此方式換取現金流。
他進一步說,健身房的可動支現金受到限制,還必須預留周轉金因應教練跳槽、會員退費等不確定因素,「每家健身房經營其實都是在走鋼索。」即便目前已開設兩家分店,他對產業前景仍感到悲觀。他認為,健身市場的規模取決於有運動習慣的人口,而運動時間又受高工時、低薪資、長通勤等因素牽動。「歐美健身房下午 4 點就能排團課,但台灣一定要放在晚上 7 點之後,因為那時大家才下班。時間都被擠在同一段,這樣要怎麼把健身的餅做大?」
▲瑜珈教室固定成本較低,但要獲利,也要投入大量時間經營學員。(圖/資料照)
與高成本、高風險的「重資產」健身房模式不同,「輕資產」的小型瑜珈教室則走向小而美的營運方式。經營「當瑜珈遇上法鬥」已 8 年的創辦人周宏霖表示,他們希望讓學員在沒有壓力的情況下上課,因此採取小班制度,提供單堂或多堂優惠課程,每堂至少 5 人才開課、每班最多 12 人,以維持品質與穩定的運作節奏。
為了支撐教室運作,他與太太一邊各自有正職收入,一邊將幾乎所有非上班時間都投入教室營運。一週 7 天待在教室、只有國定假日休息,再搭配 14 位跑堂老師,以招收學員人數抽成計酬。這種「全家總動員」的方式,讓教室在開業半年內就達到損益兩平。
周宏霖坦言,大型健身會館如全真瑜珈的成本結構完全不同。「他們一堂課動輒數十人,加上提供淋浴、SPA 等空間與服務,器材、人力、場租都要錢。設備折舊、空間攤提算一算,一堂課可能只剩 40~50 元收入,怎麼可能賺得到錢?」他說。
全真瑜珈健身無預警停業、會員求償無門的劇碼,絕非台灣第一次上演大型健身業者倒閉。回顧台灣運動健身場館的倒閉史,2005 年的佳姿健康集團因發生較早,雖未形成大規模集體訴訟,但兩年後的亞力山大健身俱樂部倒閉,卻重創整體市場信心。正是這兩起事件,直接促成後來的「履約保證」制度建立。
然而,有了制度並不代表消費者得到保障。健身業者倒閉後的求償訴訟往往曠日費時,即便消費者最終勝訴,實際能拿回的金額仍可能不多。以 2016 年邱素貞瑜伽天地為例,加上前兩大倒閉案,三案累計受害人數超過 30 萬人,但相關官司至今仍未完全落幕。
參與這些案件的消基會律師提醒,購買健身房會籍時,切勿因促銷或低價一次買下多年課程。最安全的方式仍是以信用卡按月扣款、按月支付,一旦業者不幸倒閉,至少還有機會透過信用卡爭議款機制止血。消基會秘書長陳雅萍則認為,健身房的財務槓桿高,站在保護消費者的立場,履約保證的比率應該再提高,如業者賣時間越長的合約,履約保證的比率也應隨之提高。
▲(圖表/記者資料整理、Gemini協作)
回顧過去 20 年間的倒閉案例,一再重複的情節顯示:一旦健身房關門,消費者往往成為最後、也是最弱勢的那一環。《ETtoday 新聞雲》盤點過去台灣大型健身房倒閉事件,最早是 2005 年倒閉的佳姿,當時受害人數達 2 萬人、4 億多元;2007 年倒閉的亞力山大健康休閒俱樂部,近 9,000 名會員求償約 6 億元,但至今已 18 年,官司仍在進行中。2016 年倒閉的邱素貞瑜伽天地,牽連近 700人、約 4,000 萬元會費,訴訟已進入第9年,同樣尚未結束。
亞力山大健康休閒俱樂部全盛時期擁有約 10 萬名會員,卻在 2007 年 5 月突然宣布停業,全台 18 家分館同步關閉,會員預繳的高額會費瞬間化為烏有。負責團體訴訟的消基會律師徐則鈺表示,雖然部分消費者後來選擇與業者和解,但仍有 8,564 名受害者委託消基會提起訴訟,求償金額高達 5.82 億元。
這場官司歷經 18 年、75 次開庭仍未落幕。二審曾判決負責人唐雅君、唐心如需與公司連帶賠償約 2.39 億元,但業者再度上訴。今年 8 月,最高法院認為二審未清楚說明負責人應負的因果與責任範圍,撤銷原判並發回更審,案件至今仍未定讞。
為什麼官司會拖這麼久?徐則鈺解釋,儘管業者已倒閉,仍聘請律師積極應訴。由於每名受害者的合約長度、剩餘會費不同,每一筆金額都需逐一釐清,訴訟程序才會如此漫長。
訴訟期間,亞力山大曾試圖提出和解方案,內容是提供另一家健身中心的使用時數,所有遭欠費的會員必須「共用」這些時數,採先登記先使用、用完即止的方式。消基會評估執行困難,加上部分會員已無法聯繫,無法取得完整同意,因此最終未能成立。
健身房一旦倒閉,消費者幾乎只能認賠。徐則鈺指出,健身中心多為租賃空間,缺乏可扣押的不動產,加上法規僅保障「預繳費用的 50%」,其餘資產往往只剩殘值不高的二手器材,「就算最後打贏官司,錢大概也拿不回來。」他直言。
此外,消基會也在過程中控告唐雅君、唐心如涉嫌詐欺,理由是公司明知財務陷入困境,仍持續對外招收會員、販售預付課程。2011 年底,台灣高等法院判處唐雅君 1 年 10 月、唐心如 1 年 8 月徒刑,兩人目前皆已服刑完畢。
徐則鈺無奈地說,雖然亞力山大已破產,卻仍持續打官司上訴到第三審,以致裁判費累計就需數百萬元,再加上律師費更是龐大。「這些錢,為什麼不拿來好好賠給消費者?」
▲亞力山大健康休閒俱樂部在2007年倒閉,但賠償官司至今尚未結束。圖為該公司前負責人唐雅君。(圖/翻攝唐雅君臉書)
創立於1970年代的邱素貞瑜伽天地,在台經營超過 40 年後,在 2016 年無預警倒閉,當時全台 15 館同時停業,受影響學員數千人。後來有 692 名消費者委託台灣消費者保護協會提起團體訴訟,求償近 2.9 億元,今年 6 月二審判公司應賠償約 3,957 萬元,目前上訴到第三審中。
和亞力山大案一樣,台灣消保協會同樣在法庭上花了很多時間釐清每位消費者的契約、求償金額,但與亞力山大案不同地方在於,邱素貞案更難論證負責人陳玉芬是否有詐欺行為。負責此案的台灣消保協會理事、律師陳意青說,案發後陳玉芬隨即出境前往澳洲,加上法院認為公司直到停業前僅發生一次薪資延遲,終身會員制等也屬原本就有的行銷策略,並無在歇業前夕突擊招攬或加碼推銷,因此駁回了對陳玉芬本人求償的請求。
此外,邱素貞案還牽扯到融資公司的債務問題,情況更複雜,「有許多消費者一次購買長時間的會籍,並透過業者配合的融資公司拆成小額貸款分期,結果雖然健身房倒閉、無法提供服務,卻還要繼續付貸款。」陳意青說。
陳意青說,消保協會曾在訴訟中主張消費者對融資公司的債務應該免除,但法院認為兩者是不同的契約關係,加上融資公司尚未對提出消費者清償債務訴訟,法院未採納消保協會的主張。但陳擔心,融資公司請求權時效是15年,若邱素貞瑜伽天地的官司定讞後,融資公司可能就會要求消費者付清貸款。
《ETtoday新聞雲》嘗試聯繫兩案受害消費者,但因時間過久,多數當事人已無法取得聯繫。
▲邱素貞瑜伽天地由邱素貞(右一)創辦,1996年交棒第二代陳玉芬(中)經營,2016年無預警倒閉後潛逃澳洲未歸、遭檢方發布通緝20年。(圖/資料照片)
消費者應該如何選擇健身房,才能降低風險?徐則鈺建議,最關鍵的就是「不要簽長約」。他解釋,健身房業者為了增加資金收入,會推出長年限的促銷優惠,例如「買 3 年送 1 年」等,看起來好像很划算,但業者這種做法其實是「寅吃卯糧」,一旦倒閉,最後吃虧的還是貪便宜的消費者。
徐則鈺解釋,業者把未來的會費先收下後,要先把一半的會費放入履約保證專戶;要維持金流,只能去吸引更多新的消費者付款,但會去健身房運動的母數並未擴大,經營彈性會越加緊繃,最後就很容易倒閉。
徐則鈺建議,最好採按月繳費,並透過信用卡扣款,這樣一旦健身房倒閉,剩餘款項還能向銀行申請爭議款止付,才不會一下子損失過多。陳意青則提醒,政府應納管融資公司的小額貸款,避免健身房中途倒閉、消費者卻仍要支付剩餘貸款問題。
由於健身房倒閉事件頻傳,也間接促使政府規範更加嚴格,除了要求業者開始需要提供履約保證,且契約最長不能超過 10 年,更進一步規範健身房廣告不能使用「終身」、「永久」等用語。
消保官梁明圳說,提高健身房履約保證比率,確實可能造成中小型業者的經營難度,但若可以因此增加銀行承作意願,也可提高消費者保護強度;業者倒閉後,會費的小額貸款是否可以同步免除,涉及修法,這兩方面主管機關正蒐集各界意見評估。
▲大型健身房倒閉往往會纏訟數年,消基會建議消費者最好不要簽長約,透過信用卡按月付款最有保障。(圖/資料照)
依據行政院發布的〈健身中心定型化契約應記載及不得記載事項〉,業者「必須提供」履約保證。方式可包含金融機構信託專戶管理、銀行或金融機構連帶保證,或主管機關許可的其他保障形式,如同業互保。雖然這不是立法院通過的法律,但屬於「法規命令」,其拘束力高於一般行政規則,對業者具有直接效力。
銘傳大學法律學院教授顏廷棟指出,定型化契約是政府落實《消保法》的重要工具,用來確保企業與消費者之間的契約公平。若業者契約內容未符合規範,相關條款即屬無效,主管機關也可依《消保法》裁處罰鍰。現行版本由運動部(前身為教育部體育署)於 2021 年送審,並於 2022 年生效,目的即在標準化契約、提升消費者保護。然而他提醒,當契約義務或履約範圍定義不夠明確時,中央主管機關必須給出一致性的解釋,否則地方政府難以執法,導致監理落差。
在如何「落實」履約保證制度上,東吳大學會計系教授李坤璋從會計實務提出具體做法。他指出,健身業者每月新增會員、收費金額均有完整名冊與金流明細,會計師可依此核對、抽查,確認是否有漏報或不實申報,技術上完全可行。主管機關只需要求業者定期(按月或按季)提交會計師簽證的信託專戶報告,即能引入外部專業審查,降低風險。他補充,會計師還可透過「雙重確認」,比對會員名冊、抽查付款紀錄、核對日期與金額,讓信託制度真正透明化,防止低報與漏報。
相較之下,旅行業因採「代收轉付」模式、金流龐大複雜,實在難以信託作為履約保證的機制。中華民國旅行業品質保障協會秘書長吳美惠說明,正因如此,主管機關交通部觀光署與業者之間,經過多年的溝通討論,建立了一套成熟的多層保障架構:申請成立旅行社就必須先繳交保證金,第二步加入品保協會並提繳永久基金、聯合基金與理賠準備金,再投保超額履約保險。這些制度彼此補強,一旦發生糾紛或倒閉,即能依序啟動基金與保險,確保消費者獲得賠償。
旅行業的金流比健身業更複雜都能建構多層防護,顯示健身產業並非「做不到」,只是從未被要求做到。同樣的模式後來也被補教業、游泳池業採用,不僅降低業者履約保證的金流壓力,也真正提高了整體消費者保障。
不過,吳美惠補充,這套模式有一個前提,「同業之間必須真正團結,共同把產業環境變好。」制度要能落地,不只仰賴主管機關,也取決於整個產業是否願意一起往健康的方向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