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乳」來了 台灣酪農與台南牛肉湯生存倒數計時
紐西蘭牛乳將在2025年全面進口零關稅,引發國內酪農業恐慌,業界擔憂若政府無配套措施,最糟糕會有1/3酪農離酪。《東森新媒體ETtoday》近一步深入調查發現,若酪農業大量退場,不只有國產鮮乳產量會減少,連聞名全台的「台南溫體牛肉湯」都可能受衝擊,最嚴重可能會造成牛肉湯價格飛漲、大量店家關門,但政府對此卻仍認為「影響有限」。為什麼台灣國產鮮乳和牛肉湯有這樣千絲萬縷的關係?一份貿易協定不只牽動產業生計,也連動台灣人引以爲傲的飲食文化。
今年台南清燙牛肉湯節「饗牛幸福」將在11月26日展開,這是台南牛肉節自2004年以來連續第20年舉辦。台南打響全國的招牌「清燙牛肉湯」,其美味的秘訣就是從屠宰到上桌要在「黃金6小時內」的溫體牛肉,但去年牛肉節竟選在屠宰市場公休的週一,不但只有5家業者與會設攤,人潮也門可羅雀,挨批「不辦也罷」。
為了甩開去年陰霾,今年台南市政府力圖振作,除將地點選在10多年前打響清燙牛肉節名號的場地-台南善化啤酒廠外,現場牛肉湯優惠也從去年的免費100碗,增加到「1500碗50元銅板價」。
▲今年是台南牛肉節連續第20年舉辦,使用溫體牛的清燙牛肉湯,已經成為台南聞名全國的美食。(圖/臺南市政府提供)
但台南好不容易累積出來的牛肉湯文化,看在當地最具人氣的文章牛肉湯老闆蔡志福眼裡卻相當憂心。他示警說:「現在看起來是天下太平,但未來這2年是關鍵,若沒有因應方式,到了2025年後,市場很快就會缺肉;屆時不但牛肉價格飆漲,牛肉品質也會下降,中小規模的牛肉湯業者會倒一片!」
他口中的2025年,指的是台灣和紐西蘭在2013年所簽訂的經濟合作協定,約定到了2025年時,自紐西蘭出口到台灣的牛乳,不論有多少量,關稅將降到零;屆時,恐造成台灣本土酪農大量退場,而目前由酪農業所延伸出來的台灣肉牛產業以及台南牛肉湯,也將連帶面臨巨大衝擊。
你知道台南牛肉湯用的牛肉 是哪一種牛嗎?
為什麼,「紐西蘭牛乳來了」這件事,會跟台南牛肉湯的存亡有關?原因是目前牛肉湯的肉源,絕大多數來自「乳牛」。
飲食作家陳志東說,台灣酪農業從日治時代留下至今,台灣在1970年代倡導學童喝鮮乳,需求因此大增,政府更派人到美國、紐西蘭等地,學習養牛技術,並陸續在北、中、南設置「酪農村」大規模飼養乳牛,而母牛要產奶就得懷孕,產下的小牛有公有母;小母牛未來可產乳、價值高,一隻價值至少4萬元,業者多會留下規劃未來更新牛隻之用。
▲酪農場生出小公乳牛後,約一個禮拜就會賣給專門把牛養胖的育肥場。(圖/記者林挺弘攝)
陳志東解釋,乳牛生育多是採進口優選精液,公乳牛幾乎不會用來配種,無產乳功能的小公牛會低價賣給肉牛業者,業者再花18~24個月把牛養大、養肥後送屠宰場。受到較高飼料、土地成本和氣候環境等影響,台灣牛肉在價格和口感上和進口牛肉有所差異,但「離產地近」的優勢促進了清燙牛肉湯等生鮮食用方式的發展。
「小公牛」到底有多低價?陳志東說,頂新劣油事件後,消費者抵制旗下乳製品,有業者趁機搶市提高鮮乳收購價,因此有酪農開始增加母乳牛數量,導致小公牛數量激增。供過於求下,當時一頭小公牛售價僅1000~2000元,甚至出現免費贈送。
台灣肉牛產業發展協會理事長張志名說,現在肉牛業者買一頭小公牛,行情大約只要幾千元;但若是從國外進口種牛、自行飼養,以澳洲和牛來說,光進口一頭就要14萬元,讓其生下一頭小牛的成本就要2萬元,價差太大,所以台灣肉牛產業長期依賴酪農業。依農業部統計,目前全台飼養的16萬隻牛中,乳牛佔比高達9成;若只看正在飼養的3萬多隻肉牛中,乳牛佔比也達5成;而全國飼養最多肉牛的縣市,就在台南市。
紐西蘭牛乳海嘯第一排 業界估台酪農恐倒1/3
國產牛肉,或說是台南牛肉湯,就是長期依附在酪農業的副產業。面對這即將到來的海嘯,在第一排的酪農業是否已經感受到海浪?
▲聞名全台的台南牛肉湯,其實是依附在酪農業的副產業。(圖/記者林挺弘攝)
去年是台灣鮮乳銷售市況詭譎的一年,原本國產鮮奶年年穩定的銷售量,這一年突然暴跌2成,導致夏季還沒到尾聲,各通路紛紛推出鮮奶大促銷,將一瓶2公升家庭號的鮮奶,包裹成5、6罐小瓶裝出售。有業者說,這是從來不曾發生過的狀況,夏天從來都是鮮奶銷售最好、價格最硬的季節。
細究原因,是當時為了反映酪農生產成本,依《畜牧法》由中央畜產會、乳廠、酪農及專家學者組成的生乳價格評議委員會,將多年未調漲的生乳基礎收購價每公斤調漲2元,導致由市場機制決定的末端零售價也跟著調漲6元,於是一瓶1公升的國產鮮乳動輒賣到90、100元;但同一時間,各大通路也紛紛將進口鮮奶售價壓在每公升70、80元左右,造成消費者購買國產鮮奶意願降低,才引發一波罕見的夏季鮮奶促銷。
一瓶國產鮮奶的成本可分為三部分,包括乳牛飼料等生產成本約佔3成,乳品廠加工、包裝、運輸成本約佔2成,但最後的通路上架費就佔3到5成,以致於台灣國產鮮奶售價高,價格難敵進口乳;一但價格波動,國產鮮乳立刻會陷入銷售困難。到了2025年,紐西蘭最富盛名的乳製品將大舉攻台,以其大規模低成本的粗放畜牧型態,鮮乳價格只會殺到見骨。
▲台灣國產鮮乳銷售面臨挑戰,有酪農被乳品廠解約後,被迫自創小農鮮乳品牌。圖為學童在學校享用小農鮮乳。(圖/記者梁建裕攝)
台灣農酪產業永續發展協會理事長龔建嘉說,酪農業是長期投資的產業,每次投資都是20到30年為一個週期,一旦遇到國際競爭,酪農很容易來不及轉型,只能被迫退場。他預估,2025年紐西蘭鮮乳零關稅後,會有1/4到1/3酪農在5年內被迫離酪,而且規模在200頭以下的牧場因缺乏大量採購的議價能力,離海嘯最近。
牛乳產業基金管理委員會召集人楊梅貴說,近兩年,確實有乳品廠不再和酪農續約,「這不是未來式,已經是現在進行式。」
今年73歲酪農張坤錐,就是這波紐西蘭大軍壓境進行式中的第一排犧牲者。他的牧場牛隻約180頭,去年已經被乳品大廠通知「不續約」。張回想,當時和乳品廠商量,「不然大家共體時艱,看你要減多少奶?全台灣100~200家酪農,大家一起減個幾%不就好了?但他們就是不要。」張坤錐的二兒子已在牧場幫忙20年,張原本打算將牧場傳給兒子,現在突然被不續約,「兒子的將來要怎麼辦?」
▲酪農張坤錐(中)在其牧場中忙碌,和兒子(後)一起照顧近200頭的乳牛。面對紐西蘭鮮乳即將零關稅進口的壓力,他也面臨嚴峻的經營挑戰。(圖/記者沈君帆攝)
龔建嘉說,過去市場求過於供時,乳品廠和酪農多半是一次簽約3到5年;當市場行情較差、需求降低時,則會改為1年1簽,極少不續約。但去年下半年起,屏東縣就有近10戶酪農收到不同乳品廠的不續約通知。
中華民國乳業協會秘書長方清泉說,相較於進口奶,台灣鮮乳具有運送路程短、新鮮度的優勢;從搾乳到上市,可以24小時內出現在商場架位上。龔建嘉呼籲,政府勢必要重新規劃國產乳品的產銷平衡措施,並搭配明確標示乳品名稱與在地溯源標示,有效區隔進口與國產乳品,台灣酪農業才有一線生機。
台灣酪農與肉牛產業發展大事記
台灣第一個公辦種牛改良機構「恆春廳種畜場」成立
日本政府開始在台設立機構研究品種改良,並引進各種牛種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台灣酪農業逐漸恢復,當時台灣有47戶酪農戶、873頭乳牛
台灣省乳牛事業改進會成立
乳牛事業漸受重視,政府開始推動乳牛人工授精、引進冷凍精液等
味全成立乳業部,成為台灣第一家發展乳品加工的民間企業
政府開放進口奶粉導致國產鮮乳滯銷,同年經濟部開徵乳業捐,進口奶粉需課稅
政府開辦「學童乳」政策,鼓勵學童喝鮮乳,國產鮮乳銷量增加
經過多牛種試驗後,政府選定「荷蘭種乳牛」為台灣進口乳牛的主要品種
政府開始在全台23鄉鎮設立乳牛專業區,大規模進口乳牛
政府成立肉牛專業區,但因當時全台黃牛數量不到百頭,農委會因而開始進行台灣黃牛改良計畫
政府開放冷凍牛肉進口
肉牛業者為因應衝擊,開始改良公乳牛和寡產乳牛品質,因而漸漸發展出以乳牛牛肉為主的台南清燙牛肉湯產業
全台酪農有1321戶,創下歷史新高;乳牛頭數達22000多頭
行政院拍板核定養牛政策,確定以乳牛為主、肉牛為輔發展
台灣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後進口鮮乳關稅大減,國內乳品廠紛紛減量、減價收購國產鮮乳,重創國內乳業,導致酪農離酪。當時全台酪農有715戶,乳牛約11萬頭
台南縣政府首次舉辦「牛肉嘉年華」活動
地點選在新化虎頭埤,即為後來著名的「台南牛肉節」之始
我國開放國外液態乳在一定數量內可免稅進口。
同年台南牛肉嘉年華改名為「清燙牛肉啤酒節」,並移師到台南善化啤酒廠舉辦,以美食觀光成功打響台南牛肉湯名號
我國自2013年起逐年提高紐西蘭液態乳的免稅進口配額;至2025年時所有紐西蘭進口液態乳將全面零關稅
發生頂新劣油事件,導致民眾抵制頂新關係企業味全鮮乳和林鳳營鮮乳
義美砸10億元興建斗六鮮乳廠,並提高生乳收購價搶市,酪農因此增加母乳牛頭數,連帶肉牛市場供應增加,帶動台南牛肉湯店家成長
牛肉屠宰量創新高
在台南牛肉湯帶動下,全國牛隻屠宰量連續6年成長,當年突破4萬頭;台南牛肉湯店家超過300家
酪農業發起連署要求政府重視紐西蘭鮮乳衝擊
擔憂2025年紐西蘭鮮乳進口免關稅衝擊台灣酪農,台灣農酪產業永續發展協會發起連署活動,呼籲全民支持國產鮮乳,並要求政府提出配套措施,同年台南清燙牛肉節連續第20年舉辦。截至6月,全台有酪農557戶,乳、肉牛等合計突破16萬頭
資料來源:中央畜產會《養牛產業60年記事實錄》、農委會畜產試驗所《牛轉乾坤.犇向幸福》、ETtoday採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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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專題企劃唐鎮宇
- 採訪撰稿唐鎮宇、潘姿吟、陳詩璧
- 攝影林挺弘、沈君帆、梁建裕、唐鎮宇
- 資料蒐集林緯平、唐鎮宇、陳詩璧
- 圖表設計唐鎮宇
- 資料來源國家圖書館、臺南市農業局、財政部關務署、紐西蘭商工辦事處、台灣肉牛產業發展協會、立委郭國文、臺南市議員蔡麗青、飲食作家陳志東、台灣農酪產業永續發展協會、中華民國乳業協會
- 大事記工具特別感謝《報導者》
- 出版日期2023/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