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宛育
愛過很多人，卻忘了愛自己的武哥
◎吳宛育 社工師
善於自我照顧，卻不善於溫柔
看似瀟灑的他，有著自我堅持。住院配備齊全的他，行李箱一打開來，物品擺放整整齊齊，最醒目的是放著兩大包統一麵、一排蛋，當然還有一堆烹煮的小鍋子，看來相當有條理。
每每到了用餐時間，來到他病房都會聞到一陣撲鼻香味！口腔癌破壞了他的味覺，武哥笑稱唯一樂趣應該就是吃統一麵吧！
到病房關懷，最常看到他在病床旁拿著鏡子，幫自己換藥，口腔癌的傷口照顧得很好，看得出來是會照顧自己的人。
「你想過可以再去找房子嗎？」因為他可以行動自如。
一般經驗，大部分男性、社經地位低的個案想租房子，房東多半意願不高，更遑論是一個口腔癌的病人，雖然武哥外顯傷口很小，但還是無法讓人忽略他是一個癌症病人。討論後，他還是想要再試試找房子。
「如果你有經濟困難，我們來協助你，補貼房租的費用。」
但房子的確不好找，他拜託朋友幫忙去看房子，看了幾間，但一直都不是很順利。下次再去看他的時候，突然他的女朋友出現了！
女友意外離世，病情急轉直下
大概三十出頭歲，短髮俏麗的女人，一進病房就跟武哥吵起架。
當時我心想：「哇！你有女朋友耶！為什麼不能住在一起？」
後來得知，武哥不喜歡女朋友做事沒規劃，他們也不避諱在我面前對罵，於是我也趁機和他女友談一下，竟然發現她也在生病，罹患腦瘤，正思考要不要開刀。
一陣靜默結束後，女友就離開了。
「你們剛剛好像有點爭吵。」事後問他。
「對啊！我想跟她分手，老實說，我受不了她了。」表情依然冷淡。
兩三天後，我走進病房，竟發現武哥拿衛生紙擦眼淚，平日不掉淚的他，怎麼會哭？「女朋友來醫院的路上，車禍死了，她不是因為癌症，而是意外，而且是在來看我的路上，我以前對她太壞了……」
女友的家人非常不諒解武哥，他也不知道如何給對方交代，他慌了……我常上病房和他談談，而這創傷對他來說太大了，醫療團隊也照會了身心科醫師。
但女友家人的責難，很深的自責，在夜深人靜自我最脆弱的時候，就會無聲無息地浮現給他重重的一擊……
那段時間，武哥深陷沮喪、難過，面臨病情惡化、出院找住處、女友猝然離世，多重噩耗與打擊，病情急轉直下，自我照顧能力也越來越差。出院找房子住已經是不可能了。和他討論後，我開始幫忙找護理之家。
但我有點擔心，一連串的打擊：他會不會輕生。
入住護理之家，終於還是發生憾事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護理之家都願意照顧末期病人，總算，讓我找到一間。
那天我開車送他去，幫他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他雖然沒法行動，卻會指揮我：「這個東西放那裡、那個東西要擺這裡！」
「武大哥，如果你心情不好，一定要再找我談談，或是找護理之家的工作人員談談，別太鑽牛角尖。」我跟他說著內心的擔憂。
其實他女友過世那段時間，我曾問過：「你會不會有想不開的念頭？」那時候剛好碰上治療不如預期病情惡化加速，他跟我搖頭，保證他不會這麼做。
但我還是很擔心他住到護理之家，適應陌生環境的無力感，萬一情緒低落時，會讓他一時衝動，默默想著等等怎麼跟護理之家交班叮嚀，以及再安排牧師來看看他。
後來，抵達護理之家，院方同仁帶他到二樓房間，我和護理之家同仁交班時，還特別討論了安全計劃。
沒想到，才一個星期，就得知他從護理之家二樓跳下去。
不孤單告別，兒子送最後一程
跳樓送急診的第一天，病房就通知我了，我心情很複雜，之前一直擔心，而且也努力預防的事，現在真發生了，我沮喪到無法第一時刻去看他。
隔天，平復情緒後，我到病房看武哥：「我有點難過聽到這個消息，你那時是想到什麼嗎？」
「你是想輕生嗎？」我問。
「其實，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一時情緒上來……對不起。」他哭了。
幾天後，因為腦部出血及背部的疼痛，再加上癌症持續進展，武哥的狀況並不好。
「你想過狀況最不好的時候要怎麼辦嗎？」
他回答：「後事幫我安排，簡單就好。」
「如果快過世的時候，你想要急救？」我接著問。
「不要，不要再痛苦了。」他清楚表明不要被急救。
我把武哥的期待告訴主治醫師，隔幾天後在安寧共照師安排下，武哥轉進安寧療護的心蓮病房。但武哥仍然避談家人。
「我不想麻煩家人，不想讓他們知道，也不願意兒子過來！」他斷然拒絕。
「可是，家人也有知道的權利呀！」雖然明白他的自尊與驕傲，我仍然不放棄地說服著。
終於，他給了哥哥的手機號碼，一個撥不通的電話，就當作給我一個交代吧。
然而，當武哥還可以行動自如時，他總是把手機放在旁邊，一有訊息聲，他就會看，其實一點都不像是他講的「就讓我一個人吧！」似乎讓人覺得他在等一個人，只是武哥的面子拉不下來、講不出口。
後來因為一些機會，輾轉找到他最小的兒子，才發現武哥仍然有和他保持聯絡，時常透過LINE鼓勵兒子要長進，兒子其實想要過來，但武哥拒絕，不希望影響他。我想武哥是因為債務，所以很保護這個孩子吧！這大概是他認為身為父親角色，唯一可以幫兒子做的事情了！
我引導兒子到病床邊。然而，武哥已陷入半昏迷，無法言語。
「武哥，雖然你很不希望兒子來，可是我覺得你內心仍是希望能見一面……」當武哥微睜雙眼看見兒子，兩人早已淚流滿面。
「爸――」不善言辭的兒子，和已經無法說話的武哥，享受著難得的天倫。
我引導父子牽手，對著武哥說：「我知道你現在講不出話來，你就用力握住兒子的手，讓他感受到。」武哥講不出來，但看得出來用盡所有力氣握著兒子。
我告訴兒子：「你爸爸之前一直不想讓你知道，因為怕你還要分心來照顧，可是現在爸爸的狀況真的不好了，我相信他很想看你最後一面，也希望你好好的長大，這是爸爸對你的期望。」
十七歲兒子休學後目前是學徒，無法任意請假，也擔心醫療後續費用怎麼辦？
「沒關係，這些我們都會幫忙，你不用擔心，只是以爸爸的狀況，後事喪葬委託等，需要家人幫助填寫一些文件，你可以幫忙嗎？」
「另外，你和哥哥要去辦理拋棄繼承，這些事可以回去和媽媽討論一下嗎？」
「好！」兒子含著淚，也說要回去和媽媽商量。
最後武哥就陷入長長的昏迷了，離開的那個半夜，他兒子特地前來陪爸爸最後一程。
聽說，那天夜晚很寧靜，夜空高掛澄澈的月亮、明亮的星……
作者：吳宛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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