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炫我（MERS第一線加護病房護理師）
譯／謝麗玲
我的母親很喜歡飾品。有一次為了買堂哥小孩的周歲戒指，一起順道去了百貨公司。媽媽在珠寶專櫃前看了好久，一直無法將視線從一只珍珠戒指移開。
「看什麼這麼專心呀？」
「那個……真漂亮。」
「哪裡漂亮？我倒看不出來。珍珠太大了，妳想戴那麼大的呀？」
「沒有啦，看看也不行嗎？」
「哎喲，媽媽的年紀不適合啦。」
「妳就不會老嗎？上了年紀的人還是喜歡這種東西比較好。」
對我的年齡之說，媽媽生氣到頭也不回地走開。
▲女兒覺得媽媽不適合大顆珍珠戒指，媽媽對於年齡之說很生氣。（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exels）
一名八十歲的奶奶因為嚴重燙傷住進了加護病房。已經成家的一男三女都很孝順，老夫妻的恩愛在鄰里間也出了名。奶奶保有少女的感性，爺爺則是很慈祥的紳士。老夫妻把子女平安撫養長大，兩人都還健朗，回首一起走過的人生，終於可以好好享受晚年生活。上個月，他們還為了探望移民的小兒子夫妻和孫子，一起去了美國一趟。
他們的人生，沒有波折也沒有缺憾。夏天剛過時，奶奶想為身體變虛弱的爺爺熬牛骨湯。就要將整整熬了一天的牛骨湯移到陽臺時，奶奶向後跌了一跤，熱湯潑灑到身上。事故在瞬間發生，並且就那樣展開了意想不到的另一種生活。
滾燙的牛骨湯潑灑之處，幾乎體無完膚，而且範圍實在太大了。全身有一半的皮膚滴流出光亮的組織液，即使在治療之後，從包得像木乃伊的繃帶中仍然不斷流出。燙傷而壞死的組織慢慢清創、被刮除，但病人卻不像年輕人一樣再長肉；肉沒有長出來，導致皮膚移植手術一再延後。奶奶已屆高齡，著實無法承受日漸辛苦的燙傷治療。
爺爺總在會客時間來臨前就在外頭等待，每每第一個走進病房；奶奶每次則像孩子一樣纏著要回家，爺爺會靜靜地撫摸、深情地望著奶奶。女兒輪流準備媽媽喜歡的飲食送來，為了要媽媽多吃一口，每天都和她鬥嘴。短暫的會客時間結束後，爺爺又會在加護病房前徘徊。病房門開開關關之際，都可以感受到爺爺的視線懇切地看著奶奶。
然而，即使家屬如此真誠，奶奶的狀態仍然逐漸惡化。燙傷的皮膚周圍遭到感染，並迅速擴散。奶奶三十年前就開始服用高血壓藥，現在即使停藥，血壓仍不見上升，同時逐漸失去意識，獨自胡言亂語，最後連家人也認不得。最終，我們還是做了氣管內插管、接上呼吸器，心臟的跳動速度明顯變慢。
爺爺一直守在加護病房門前，看了令人心疼。我們出於關懷，讓爺爺短暫進入病房。他靜靜地摟抱如今已不認得他的奶奶，老淚縱橫。其他家人可能也感覺到這已是最糟的情況，神似爺爺的大女兒熱淚盈眶，告訴媽媽么弟正從美國趕來。
但是，奶奶沒有時間了。
▲奶奶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也越來越無法承受日漸辛苦的燙傷治療。（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exels）
「老伴，妳想戴這個對吧？」
那是最後一次的會客，奶奶的心臟靠藥物才勉強支撐，任何時候心跳停止都不意外。爺爺在後口袋摸索，雙手顫抖地從珠寶盒裡拿出一只巨大的黑珍珠戒指。
「老婆……是這個對吧，妳睜開眼睛看一看……要是早一點買給妳就好了……妳也知道我總是拖拖拉拉的。老伴呀，我們的小兒子允植就要來了，妳以前老是抱在懷裡的允植喔。我們從美國回來後，妳不是每天都哭著想念他嗎？妳從以前，只要給妳……給妳……喜歡的東西，就一定會遵守承諾……那我現在才給妳，也不要生氣……收下這個，等允植回來，再多等一下，好不好？」
爺爺雙手顫抖，想要幫奶奶戴上戒指，但奶奶的手指腫脹，連一半都套不上去。最終，奶奶沒有遵守承諾到最後。
早班剛下班時，在爺爺和三個女兒淚眼相送下，奶奶被移往太平間。當電梯門在一樓大廳打開時，我看見小兒子正從計程車下來衝進醫院。爺爺之前曾經拿小兒子的照片給我看，如今見到，發覺他長得跟奶奶真像。
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那天，飛往故鄉的最後一班飛機已登機完畢，我才收到爸爸狀況不好的電話，然後在最後一班飛機降落濟州島時，傳來爸爸已經過世的消息。那時我沒有飛機可搭，什麼事都做不到。一直到第二天的第一班飛機起飛為止，整個晚上我焦急不已，哭個不停。沒有辦法在爸爸臨終時守在身邊，在我心裡留下了永久的傷痛。
在從美國回來的飛機裡，小兒子一定像我當時一樣心急如焚、哭泣不已。我唯有寄予無限的憐憫。
作者：金炫我
譯者：謝麗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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