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修補維冠遺體「越做越脆弱」 修復師淚憶:人間煉獄

即新聞出品:文字/吳禹岑、攝影、剪輯/張元鴻、姚慶盛

「為了口角,你有辦法把相愛的人給殺了,分屍17塊、全身關節都被卸掉;我甚至和她的頭顱對看時在想…妳在想什麼?」談到台大女碩士生分屍案,他慟,他慟台灣社會怎麼了?「在那長廊上、那化妝間裡,一邊家屬認屍、另一在痛哭,還有一邊…老小悲痛到暈倒,如果要形容人間煉獄,台南強震維冠大樓倒塌最貼近那煉獄。」噙著淚做完整場訪談,他是陳修將,你或許不認識他,但他卻是台灣各大刑案、意外事件裡,家屬的最後一絲希望,他的職業是-遺體修復師。

「如果人生還能夠重來,我一樣會選擇我曾經走過的路、做過的事。因為這些經歷,讓我更珍惜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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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體修復(圖/陳修將提供)

一針一線 留住逝者最後的容顏
在陰森詭譎的空間裡,夾雜著特殊的味道和消毒藥水味,心裡的恐懼與未知足以令人毛骨悚然,遺體修復師陳修將神色自若地穿梭在他工作的地方─ 太平間。他鎮日與死亡為伍,拿起針線,細密地在傷口上一針一針地縫合,替這些面目全非的遺體進行修復。


▲太平間(圖/吳禹岑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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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體護理區(圖/吳禹岑拍攝)

如同人間煉獄 台南強震陰影揮不去 
在遺體修復師的職涯中,陳修將見識過各種慘絕人寰的事件現場。其中,2016年的台南強震讓他至今難以忘懷,「如果要形容人間煉獄,台南維冠大樓再貼切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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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台南強震維冠大樓倒塌,確定死亡人數115人、175人生還、96人受傷,是台灣史上因單一建築物倒塌而造成傷亡最慘重的災難事件。救援工作日以繼夜進行,陳修將與一群專業的修復師默默替罹難者義務修補遺體,往生者身軀、面容因重壓而變形扭曲,需要花很長時間進行修復,「在那長廊上、那化妝間裡,一邊家屬在認屍、另一邊在痛哭,還有一邊…老老小小悲痛到暈倒,如果真有人間煉獄,維冠大樓倒塌最貼近人間煉獄。」眼眶泛紅的陳修將,含著淚描述著新聞鏡頭拍攝不到的場景。

 ▲遺體修復(圖/陳修將提供)

▲斷肢的重建(圖/陳修將提供)

維冠大樓救援後期,送來的遺體狀況都不好,罹難者中超過1/3是小朋友,每次看到遺體抬進來,陳修將都會想起自己的孩子,「你能想像一夕之間失去一百多個親人嗎?每個人送進來修復的樣子,到做完後的樣貌我仍然記得清清楚楚。」

救災人員與時間搶命,遺體修復師也和時間賽跑,要在最快的時間內給罹難者最後的尊嚴,日以繼夜沒休息的修復師義工群,是新聞鏡頭前記錄不到的無名英雄,「所有的救難人員都有心理諮詢師,但就我們沒有,這情緒不知道怎麼消化」,說到這陳修將哽咽,深呼吸一口氣緩緩說:遺體一具具,我們只能努力把手邊工作完成,沒有時間去消化、也不知道該怎麼消化,真的不行了,出去哭一場,再進來繼續工作。

陳修將說,一直到現在,這些情緒還是會不斷湧上,有時候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處理這樣的心情,或許哭完只是暫時壓抑住,只有當成是一種動力才能繼續往前,但實際上其實是一種悲傷。

 

▲台南強震遺體修復的筆記(圖/陳修將提供)

罹難者託夢?牛奶糖送罹難童安心上路 
在維冠搶救過程中,有段連他都難以用正常邏輯解釋的插曲,當時,他和一名志工,不約而同夢到一名男童跑來要牛奶糖,原本醒來不以為意,沒想到隔天在替罹難者進行修補時,其中一名頭部爆裂死亡的男童,竟然就是昨夜他夢中的男孩。陳修將覺得不可思議之餘,也依照男童的要求,細心準備好牛奶糖,要他「帶著在路上吃」。

▲陳修將為男童準備牛奶糖(圖/陳修將提供)

修復台大女遺體慟 「我和她的頭顱對看時在想…妳在想什麼?」 
五月底,震驚社會的黃姓台大女碩士遭男友情殺分屍案,女生被分裝七袋,分別丟棄在不同地點,左大腿一度還找不到,陳修將率領團隊志工,日以繼夜不眠不休30小時義務進行修復。「為了口角,你有辦法把相愛的人給殺了,分屍17塊、全身有關節的地方都被卸掉了」,陳修將怒,語帶微慍說:你不懂、你真的不懂,這不是正常人所會有的行為,這幾年對人性、對司法制度等等,發生這些事,是非常不可思議的。

然而再憤怒、心疼仍必須與時間賽跑,替女碩士修補時,為了讓遺體不產生變化,她的遺體周遭必須放上大量乾冰,找不回的內臟就用棉花或矽膠做重建,做個象徵性的器官。而比較難修復的部分是斷肢上的固定,所以修補時間也比較長。「我和她的頭顱對看時在想…妳在想什麼?妳是不是有更多的不捨跟難解的心情?」。對陳修將而言,抱有同理心去面對、完善每一具不認識,卻有一面之緣的遺體是重要的使命。

▲台大女遺體修復(圖/陳修將提供)

年少輕狂 揮別連呼吸都不自由的生活
遺體修復師,是陳修將人生第一份正當的工作,在當修復師之前的他,是進出監獄的常客。提起曾經的年少輕狂,講話略帶江湖氣息的陳修將還是不免有所感嘆。他說,年輕時誤入歧途混幫派,為了錢與權不擇手段,進出監獄5、6次,退伍後自己開設應召站,最風光的時候有十多位手下,出入開百萬名車,月入至少50、60萬。但這樣的風光不是真風光,最後還是因涉妨害風化及違反組織犯罪被判刑8年,2005年入監服刑。當時,他與重刑犯關在同個牢房,他感慨說,當年稱兄道弟的兄弟都不見了,只剩父母不離不棄,而人生最年輕、美好的時光,就這麼在監獄中度過了。

浪子到遺體修復師 讓往生者人生「完整謝幕」
2010年出獄後改過自新,認識現在的太太,在鄰居介紹下加入殯葬業,從學徒、禮生、招待做起。走上遺體修復這條路,是因為殯葬工作中的經驗讓他感受到,傳統遺體處理方式對大體受損的往生者是不夠尊重、不夠人性的。遺體修復與美容要盡量做到合乎亡者生前的自然容貌,若修復不好,最後的容顏留在家屬心裡會是永遠的痛,領悟到這點,他拜師學藝,特效化妝師、電影道具師、甚至外科醫生,都是他學習的對象,這些努力,只為了讓每位往生者「完整」走完人生。

曾經拿刀拿槍的手,而今多了一份細膩,陳修將臉上也多了慈愛的笑容,在遺體修復領域中更佔有一席之地。修補美容工具在他手上完全無違和感,他甚至寫了一手好字。問起他如何學習,他幽默地說:你在監獄待個6年,自然能夠學成。

▲遺體修復(圖/陳修將提供)

▲工具解說示範(圖/陳修將提供)

▲陳修將筆畫(圖/陳修將提供)

▲陳修將筆畫(圖/陳修將提供)

歧視 是堅持奉獻下去的動力
即使這行走得辛苦,陳修將仍然積極投身公益。除了台南地震、台大女分屍案,他更率領76行者遺體修復團隊協助花蓮地震、高雄氣爆、澎湖空難等重大意外的罹難者遺體修復工作。他默默付出不求回饋,幾年下來已修復將近三百具遺體。陳修將說,因為自己長得不好看,身上又多處刺青,曾經不被看好也遭受過歧視,「你幫我家人修復遺體,但你可以不要來現場(告別式)好嗎?因為你身上有刺青」,完成遺體修復工作,卻聽到喪家回的這段話,陳修將說,這個段話、這個場景永遠難忘。這一度讓陳修將感覺很受傷,但因為使命感,反而讓他覺得這是一個動力,讓他只想全心全意把事情做好,用專業得到大家認可。

▲遺體修復(圖/陳修將提供)

▲遺體修復(圖/陳修將提供)

負面情緒沒釋放 身、心靈無法平衡
「你的情緒和壓力沒有適當宣洩和移轉,累積到最後,意志會越來越薄弱」,陳修將說,遺體修復師最難克服的不是技術上的問題,而是情感方面的釋懷。不同於一般人的職業傷害,其實很難痊癒,所以他常常在工作結束後,選擇一個人獨處、沉澱、撫平交雜的心情,靠自己慢慢轉換成正面、轉換成動力。問他後不後悔走上這條路?陳修將語意堅定地說不會:「如果人生還能夠重來,我一樣會選擇這條路,因為這些經歷,讓我更珍惜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參與公益活動(圖/陳修將提供)

別把死亡想像得那麼可怕 心安理得把握每一刻
「死不是生的對立,而是它的一部分。」這是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書裡所提到的一句話,也是陳修將的座右銘。他說,生跟死沒有所謂的界線,只是生命型態的轉變,不管這輩子活得如何,總會歸去,不要把死亡想像得那麼可怕,把每天過得充實有意義,做好死亡的準備,等到那天來臨的時候,或許你會很坦然並且毫無恐懼。

 「把每一個時刻,當成自己僅剩的最後一刻。」這是陳修將對自己的「心安理得」,同時,也是他所追尋的生命價值與人生態度。

▲陳修將演講(圖/陳修將提供)